文/陈麒凌

人物档案：王晶晶，女，1987年出生，辽宁省辽阳人，2014年12月加入百源，膳道公司外贸业务员。2017年度“员工之星”。

浑河1995

    王晶晶关于1995年夏天的回忆，首先是雨，接连不断下着的雨。

    然后有一天晚上，村长骑着他家的马，一手举着喇叭，挨家挨户地喊，水库要决堤了，村子要泡水了。

凌晨四点，8岁的王晶晶和5岁的弟弟被推醒，一前一后坐上叔叔的自行车，他们是王家第一批被送出去的人。

家里剩下二十多个鸡蛋，奶奶全煮熟了，一人分了一个。外面下着雨，王晶晶戴上草帽，大人把一个塑料袋围在她肩上当雨衣，那个鸡蛋握在手里，她一路上都紧紧握着。

8公里外的小北河镇人山人海，挤满了逃难的村民，而王晶晶的父母却直到次日中午才肯离家，他们忙着往窗户上钉木条，用塑料布包裹能包住的一切，徒劳又天真地拼尽守卫家园的职责。

最后一刻，他们打开猪圈放走了十几头猪，望着亲手打建的三间大瓦房、院子，还有远处无际的玉米田，这是他们的全部财产，一样也带不走。

爸爸和妈妈在小北河镇走散了，到处都是人和伞。爸爸往高处跑，一眼认出了妈妈拿的伞，那是把紫色的小花伞，和别人家的伞不一样，后来这把伞用了很久，坏了又修好，那是他们家的幸运伞。

整整一个月，大水才退去。其实还未退尽，王晶晶记得再次回到家，房子的玻璃全没了，蹚着水进屋，积水仍高达她的腰部。

这是她第一次离乡，归来时却无可复识。

她记得那一望无际的、生机勃勃的玉米田，东北的田野好像辽阔的海洋，但爸爸总能找到自家的玉米地。他们在玉米田里抓过五彩的野鸡，野鸡很傻，把头藏在草丛里，就以为人家看不见它。

冬天，大雪茫茫，雪地上留下兔子跑过的脚印，她曾抓到过一只野兔，执意要养在屋里，那兔子气性大，怎么也不肯吃东西。爸爸说，不如养在院子里。兔子在院里跑，快得好像一道光，偶尔露出一点白，她便相信它还在，不过后来还是跑掉了。

他们家的三间大瓦房，是父母胼手胼足建起的，邻居亲戚都来帮忙，分文不取，只吃一顿饭。房子气派又结实，刷的是绿色的油漆，雪地里一眼就能看见。然而水灾的赔偿，只针对崩塌的房子，他们家的房子太结实，没拿到什么钱。

家里曾养了十几头猪，每头猪都长得不一样，晶晶和弟弟给猪们起名字，弟弟喜欢白脑门，她最喜欢小花猪。她去野地里挖猪菜，灰菜和苋菜猪最爱吃，喂猪的时候，她很偏心，特意挡着别的猪，让小花猪吃多些。她还会给小花猪梳毛毛，用去了粒的玉米棒，在它背上轻轻梳，其他的猪都安静地趴下来，希望下一个能轮到自己。

她相信再见到它们，一定能会认出那是她家的猪，她相信它们一定是跑散了，或者是被谁家藏起来了，她偶尔又会不自信，一个月的大水猪都饿瘦了，也许她不一定能认得出来。

1995年长沟沿村的这场大水，据说是百年一遇，百年有多久，一个八岁的孩子是懵懂的 ，但她明白，他们家什么都没有了。

王晶晶爱美，也长得秀气，留着两条麻花辫，在学校里她是小主持，美丽的麻花辫子。可水灾过后，妈妈给她剪成个毛寸头，女孩委屈极了。

妈妈说，好看又不是看头发，你看人家董文华李瑞英都是短头发。

妈妈说，我没有钱给你买洗发水，你现在还不是臭美的时候。

后来王晶晶读初中，要独自坐一个半小时的公车到首山镇，有次被人说，“小伙子你让一下”，她打电话跟妈妈说，妈妈很开心，要的就是这效果，这样就没人打你主意了。

1995年是她家的转折点，水灾过后家徒四壁，父母只能离开土地和孩子，去外面的世界跑买卖。毛寸头，寄托着一个母亲的思虑，不好看却能保护她的孩子，毛寸头，也是一种歉意的体谅，妈妈说，以后奶奶带你们两个，哪有时间帮你梳头。

没有父母的陪伴，王晶晶却一直保持着优秀的学习成绩，小学毕业她以全镇前三名的成绩被集美学校录取，免学杂费，初中毕业考上辽阳县一中，高考考入渤海大学英语系。

我不想让他们失望，不想让身边爱我的人失望，她说。

大学毕业了，妈妈亲自带着王晶晶去打了耳洞，说，现在你可以臭美了。

采访晶晶那天她素颜，身上是简单的黑色工装，唯独双耳摇摇晃晃两串耳坠，那是得到妈妈批准的“臭美”。

海河2012

   2012年，刚入职半年的王晶晶被锦州招商局派驻天津。

海河横穿天津城，每道桥的景致都不一样，还有那些异国风情的使馆街，老天津民俗风情街，满大街的名人故居，王晶晶无暇看，她到天津的第一件事，是给几位师友寄特产。

大麻花、果仁张，这些寻常又不寻常的吃食沉甸甸地穿州过省，到达她在乎的人手里，收到的人都说，晶晶真够意思。

她从小就是个够意思的孩子，小学时班上有个家远的同学，中午总是吃泡面，于是王晶晶热情地请同学来家里吃饭。父母不在家，她自己也不怎么会做饭，大米饭煮少了，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给同学，自己只吃一点点，还说刚才吃过了。

大学时她当班长，学校要求每天早上长跑，女生如遇特殊情况可享有三天的月事假。王晶晶宿舍有个女生身体特别虚弱，每次经期要延长到七天，苦不堪言。王晶晶不忍心，就悄悄把自己的三天假让给那女生，她觉得自己身体底子好，到时候跑慢些总能混过去。

宿舍里还有个女生叫姚笛，是个特别恋家的人，刚上大学时因为太想家，竟然不声不响就跑了。老师每天晚上都要查寝，王晶晶怕她受处罚，找了个同系的女生冒充，自己一边紧急地联系姚笛。因为担心害怕，她一夜不成眠，幸亏姚笛第二天赶了回来。只是人虽回来，心却没有，恋家的女生还是一有机会就想偷跑。王晶晶索性跟紧她，她去哪就跟到哪，她去火车站就跟到火车站，后来姚笛不跑了，开始黏着王晶晶，形影不离，成了她的好朋友。

每次放假回校，王晶晶都带不少特产分给全班同学，榛子、李子，还有自家玉米田的甜杆，爸爸把甜杆修剪成小段，用塑料袋装着，每个人都能吃到。作为班长，她很会组织活动，去闾山玩找旅行团砍价，从每人五十块砍到三十五块，还帮班里几个贫困生争取到免费。她这么对旅行团说，就占车上几个座位，不花费你们啥。我们四班去了，他们五班六班还会跟着去，到时候都会找你家。

圣诞节，她策划了个惊喜给计算机老师，全班同学突然站起来唱Jingle bells. Jingle bells. Jingle all the way.年轻的理工男老师目瞪口呆，好半天才说，已经好多年没人给我唱过歌了。当时大家觉得好窘，不过期末考试全班同学都通过了。

教师节，她想送份特别的礼物给老师，可是班会费有限。她到郊外的花卉市场找了大半天，为每个老师都挑选了不同的花，性情活泼的老师是鲜艳的花，性情文静的老师是素雅的花，还特意挑了盆仙人球，送给一位特立独行谈吐幽默的老师。七八盆花，她就这么背着上了公交车，又这么背着走了长长一段路，实在走不动了才让同学们来接。老师们收到礼物都很惊喜，唯独那位仙人球老师佯装郁闷地吐糟，为什么人家都捧着盆鲜花，只有我抱着一只仙人球。

她就是这么够意思，简单诚实的心，很自然的地想对人家好。

寒假里王晶晶没回家，打假期工挣钱。她干过家教，超市收银员，西餐厅服务员，应聘时有人说是为体验生活，她老实说是为挣钱，于是她被录用了，因为想挣钱的人更能遵守规则。同宿舍的好友迎春，也留下来打寒假工。天冷，宿舍不供暖了，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，足足盖了三层厚被子。

多年之后，王晶晶和迎春从广州回沈阳，春运票难买，迎春买到了张卧铺，晶晶却只抢到一张硬座。在车上，迎春打电话让她过来拿点东西，她穿过长长的车厢去了，迎春说，别走了，咱们就一起睡。狭窄的火车上铺，三十个小时，两个人颠倒着头挤着渡过了，像大学宿舍一样。

“这种对人好，其实是相互的，一起经历了那些事，特别珍惜——”

说起这些，她眼里全是热泪。

我没能找到东北话里“够意思”的详尽注释，但百度知道提供了几个相近意思的成语：重情重义，义薄云天，两肋插刀，肝胆相照，生死之交。

都对。

漠阳江2018

从天津寄出的大麻花和果仁张，有一份走得最远，越过海河、黄河、长江、珠江、漠阳江，一直来到大海边，东平核电站。

收件人叫，周聪。

王晶晶记忆里第一次有周聪，是高一的体育课。

曾在校比赛跑过第一名的高手王晶晶要开跑，四处寻找增强脚力的沙包，却见一个胖男生正在绑沙包。她心想，看样子你也不太会跑，何必要浪费器材。便直接走过去说，沙包给我吧。

周聪好无辜，你谁啊？

晶晶说，同学啊。

周聪不大情愿地把沙袋给了她，晶晶霸道了一次。

后来才见识到周聪的霸道，他是学霸，每次考试总是前五名。但人又很热心，谁问他题都耐心讲解，少年王晶晶对此有些不以为然，觉得老好人一点也不酷。后来，周聪考上大连理工大学，专业是热能与动力工程，晚上在家最常见的休闲活动是自学《核物理》，那锁着眉认真钻研的样子，谁还敢说他不酷。

王晶晶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，当班长，兼职打工，组织旅游活动，排练白雪公主与小矮人，大量阅读英语名著，唯独没有谈恋爱。一个是因为妈妈说过，你还没到谈恋爱的时候，一个是因为她遇到的男生都可以归并为哥们，而她一直等的，是一个不同的人。

一个可以让她稍微有点角度去看的人，但仰角又不能太大，他身上必须有她欣赏钦佩的东西，却又能让她感到温暖和亲切。

一开始，她没想到那个人是周聪。他们的交往就像老同学，偶尔在QQ上聊几句。大学毕业后，她在天津，他在遥远的南海边上，同学里只有他俩离开了东北，虽说晶晶平时心很野，但对故乡还是有种执念，感同身受，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联系多了。

周聪每天晚上都在视频里为晶晶唱歌，刘德华的歌他唱得最好，为追求最佳音效他还用耳机自制了个麦克风。晶晶听着，但常常是把手机放在一边，该忙什么就忙什么。可有一次她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，邻居打电话给周聪，恳求他能不能不唱了，家属听他的歌睡不着觉。后来晶晶来了，邻居如释重负，说你来了太好了，以后他就不用晚晚唱歌了。

晶晶听周聪提过一句，说他们有个收发室。她想给他个惊喜，寄封信，想象有人忽然对他喊，周聪有你的信。这个年代还有谁会寄信呢，天天在Q上聊，信里还有什么写的呢。晶晶却不这样想，信里的字，是思考沉淀下来的精华，信纸是美的，邮票是美的，寄出和收到的心情更是美的。第一封信，她用中英文抄了弗罗斯特的一首诗《未选择的路》 ，周聪很快回了信。他们的信频繁往来，有时是自己写的诗，有时是一张摘自香山的红叶。就这样，两个人工智能时代的年轻人，用一种古典又美好的方式开始了彼此的初恋。

2012年夏天，收到大麻花的周聪说，我该回送什么给你呢？

晶晶说，送什么呀。

周聪说，我想把自己送给你。

晶晶说，你太胖了，邮不过来。

2012年冬天，周聪直说了，要不要做我女朋友，我挺喜欢你。

晶晶答，我要考核你一下。

2013年夏天，小周说，知道的一直是你嘴里说的天津，我想亲眼去看一下。

于是他来了。

高中毕业后，他们有四五年没见了，可是见了面却那么熟悉，和亲切。

意大利风情街、周邓纪念馆、博物馆，晶晶带着周聪走遍了之前聊过的地方，他们去看话剧，坐在公交车上看城市的风景，过马路的时候，很自然地拉了下手。有一次坐错公交车，要走一段很长的路，晶晶的脚很痛，周聪执意要背她走，他背着她走了两站地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。

十天假期结束，分别的时候，他抱抱她，轻轻地亲了下她的脸。

虽然什么也没说，但是在心里，她认定了他。

而首先王晶晶必须考虑的现实是，距离。

锦州商业局的王凤山，爽朗得像亲大爷一样的前辈，一语点明了问题的关键。

“姑娘，这么远谈下去有什么劲，不如你去南边看一下，发展发展吧。公务员是稳定，但不适合你，有才干的人应该去闯闯。别担心，我们商业局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。”

王晶晶回家和父母商量，心里有了主意，嘴上却在踌躇，“我是不是走得有点远了。”

爸爸说，“你以前上学的时候，放假也不爱回家，我们都习惯了。去吧，去做你喜欢的事。”

妈妈说，“你去广东工作，你弟弟在哈尔滨读大学，我担心的是这个。父母老了，将来你们姐弟俩要抱团。”

曾经，王晶晶对南方一无所知，没吃过菠萝蜜，搞不清楚这玩意儿和菠萝有什么区别，现在周聪拉着她的手，把她带进了遥远的南方。以前他们常聊起高中的往事，那些亲切熟悉的共同记忆，现在周聪对晶晶说，以后我们会创造更多的共同记忆。

新的共同记忆里，一个做菜经验为零的男生，为了自己的爱人洗手作羹汤，一个粗线条的女生，为了自己的爱人开始学织围脖；男生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书房，说里面是女生最爱的书架，还有地毯、落地窗，四年之后，小书房成真了，女生坐在书房里看书，身上撒满南方冬日的阳光；女生的背包里袋坏了，抱怨了两句，男生悄悄地为她缝好了；女生回到家里，到处都能见到男生留下的爱的纸条，冰箱里有好吃的，这里我的礼物，今晚回家吃饭。

每天上班，他们都会有个到达CALL，晶晶告诉周聪，我到公司了。周聪告诉晶晶，我进去了。因为他在核电工作的地方不能带手机，所以这短暂的分别总有些绵绵不舍。然后下班的时候，他会第一时间打通晶晶的电话，轻松地说，我放出来了。

他们总是忘记庆祝节日或周年，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欣喜有趣，那些小纸条，那些灯下一起看的书，那些在篮球场上游泳池里的笑声。晶晶说过一句情话，对相爱的人来说，对方的心才是最好的房子，那么他们也一定信奉，对相爱的人来说，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节日。

2015年情人节，王晶晶和周聪在海边参加了核电组织的集体婚礼，第二年，晶晶生了个小男孩，男孩越长越像爸爸，有时候骑在爸爸脖子上，有时候躺在爸爸肚皮上，很舒服的样子。王晶晶拍下这样的时刻发在朋友圈里，她深知倚靠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感觉，很温暖、很稳当，当年在天津，在他汗湿的背上她就知道了。

她微微仰着头看他，这是她要的稍微有点角度去看的人，她爱他身上闪闪发光的东西，那些极致的严谨和认真，那些极致的单纯和深情。

王晶晶常会去海边，东临碣石，以观沧海，大海深沉浩瀚，让她想起生命。

三十岁之前的她，锋芒毕露，三十过后，她想沉淀下来、往里收。如奔腾汹涌的河流，汇流成沉稳睿智的海洋。这些关于河流与海洋的隐喻充满激情，巧的是，她工作已经四年的的公司，名字就叫百源。

每次走进纳丽德A1会议室，王晶晶总是坐在左手边第二个位置，这是个愉快的位置，因为面试那天坐在钢哥对面，她就坐在那里。那天的面试是愉快的，也愉快地开启了她在百源的日子。

她没忘记妈妈的话，2017年把弟弟带进了百源。因为自己亲身感受到这里的好，希望弟弟也来感受一下。这里不是他乡，这里像家，这里也可以是家乡；这里是我们的百源，这里是我们的南方。

她知道人生的幸运，想起这些知遇的人、知遇的地方，心里满溢着情感，于山海之间，于天地之间，该如何表达。

只愿冷暖共行，一路珍惜，正如周聪写给她的那句诗：

执子手，不多言。